M問我,為什麼對「階級」這麼容易爆掉,只要不小心踩到,我就會立即爆炸。我想了許久,也忘了有沒有回答到她。沒有太明確的原因吧,我想。

我記得小時候我離爺爺很遠,我討厭他,即使他在我很小時就走了,我還是記得我很害怕他並且不想跟他說話的畫面。過年的時候,我們看著男孩們領著紅紅鈔票,女孩們只有十元的硬幣。媽媽說因為我們是女孩,她還說我出生的時候,隔了很久,才敢抱回夫家給人看,順便被用難聽的字眼嫌棄一番。

小學的時候,媽媽在成衣加工廠裡工作,我們在離她很近的地方上學,放學就去工廠找她,有時熱鬧的會有幾個戲台在樓下演歌仔戲,我好像有那麼一回在台下弄破了腳,還被大人罵了一回。那些日子,媽媽掙錢,我們幫不上忙,就直接睡在成衣廠的她的那一堆堆衣服裡,待她準備回家才把我們搖醒。

在11歲以前,家裡好像還可以過得安穩,但那個年代,離婚似乎是個「見笑代」,回鄉下要被逼迫告訴親戚爸爸沒有時間回來,包紅包禮金時,都要寫上爸媽的名字,謊稱爸爸在忙。一直好多年,人越來越明瞭是怎麼回事,也就不太問,只偶爾會要我們加油。因為少了父親,被要求謹言慎行,不許出錯,只怕那一瞬落人口實,被冠上沒有父親教養的壞名聲。

小學畢業的那個班上,同學的成績好的不像話,但也是有一些不愛唸書、蹺課的孩子,他們總是髒髒的,同學們也總是離他們遠遠的,可是那些同學除了不愛唸書外,總是有些小溫暖,搶著幫忙你,在你需要的時候,搶著去掃廁所、搶著去搬桌椅、搶著去做很多事情(或許有某部分是在躲人,也說不定。)後來的小學同學會裡,好像沒有人問過他們在幹嘛,我好像沒問那些功課很好的同學在幹嘛,但我比較想知道這個同學在幹嘛。(但我們也只十八歲辦過一次同學會。)住在家裡附近的同學沒幾年後當了老師。我都會離他遠遠的。住在家裡隔壁的同屆同學唸雄女,我也離他遠遠的。

到了可以幫忙家裡的年紀,媽媽平日工作十四小時還債,我們寒暑假在家裡幫忙,得幫下一個學期開學前掙一些學費。那些以前過年過節會從更南的鎮上搭車來家裡小住,當是進城的表兄姊,好像也不太來,我們既沒時間招呼他們,媽媽更怕那些異樣的眼光。但我總是記得那些他們北上時,看這城的眼睛。

高中的時候,有一回教室的玻璃破了,同學掃完要把碎片全部倒進垃圾桶。我跟她說妳要不要用報紙包起來一下?她問我為什麼?我說這樣收垃圾的人才不會被刺到啊。她因此在校刊上把我寫上好人好事。我覺得害羞,雖然我不知道那麼處理對不對,但媽媽一直是這麼教著的,就那天用上了。媽媽說收垃圾的人也都是辛苦賺錢的人,如果不小心割傷也很倒楣。

同班同學裡,有一個生活習慣不怎麼好的女孩,舉止也有些不像一般同學那樣。不知道得罪了那些前幾名的同學什麼?有一回被叫到台上公幹,當著全班、老師的面。該堂課的老師沒什麼阻止,就這樣讓同學被公幹著。我忘了我跟女孩說了什麼,只記得她後來有次哭著到教官室的門口哭著叫住我,結果被教官逼問是不是我欺負她?我實在不記得那些前幾名的同學幹了什麼事,我只記得後來我跟女孩在教室裡講了很久的話。有一年她寄卡片來,說她現在過得很好,交了新的朋友,不再像以往那樣自閉。

那三年的班級,是個可怕的、變種的小社會。沒有前十名不能當班級幹部,當了班級幹部的人,根本也不愛當幹部,看誰熱心,就讓誰去做。時常會為了某A的分數比某B多,就黑函攻擊誰誰誰又作弊,誰誰誰偷改答案,誰誰誰考試偷看誰的。偶爾誰服裝儀容被記了點,平時不愛跟你說話的人,就來問你能不能幫他去跟教官消點。我總是在教室外面閒盪,只知道我要去打籃球,順便要叫別班的同學幫我擋住那個看我打球就不爽的導師。我好像是小學裡的那個同學那樣。有趣的是,我最喜歡那三年的日子,但記得的,都不是班上的同學。

去北城的第一個工作,遇到爛老闆、爛制度、爛條例,被老闆恐嚇離職違約要索賠。三個同時離職的同事站在郵局窗口,依著大人的指令寫存證信函給老闆,並在幾個月後到勞工局開協調會。後來因為不想打官司,傻傻的賠上那時只能常常吃滷肉飯的微薄薪水。那時候爸爸搶著幫我第一時間找好律師,媽媽卻在第一時間問我怎麼搞了那麼大的麻煩。她責斥著我,怕是外界怎麼看,怕是爸爸怎麼看,待她知道第一時間爸爸就知道的同時,便對我破口大罵。

一直到回到南方的那一年,跟鄰居有些小誤會,媽媽還是會將「你們不要看我們是單親家庭就欺負我們。」這句話掛著。我拉住她跟她說沒有人這麼想,不要一直這樣激動,一直覺得被人看不起。可是誰知道她曾經為了一些什麼事,被鄰居說嘴沒了丈夫所以如何如何,誰又知道她因為什麼指指點點她在外言行不檢點,誰又是怎麼傳她因為怎樣所以家庭又怎麼樣。終於在去年爸爸死後,我跟她說,誰要再講你什麼,你直接告訴對方,人都死了還要怎樣?是的,人對「死掉的人」都會選擇沈默的應對,或者是一種了然於心的放下。可是活著的她,從來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要面對那樣不善良的對待和指責。

初上北城回家時,被阿姨冠上「台北人」時,心裡憤怒到不知道怎麼跟從小很疼我的阿姨說話。是有那麼幾年,我認為不去北城會死,不到北城工作人生就失去希望,不去北城就跟不上時代,不去北城就無法跟人說上話,就算是我已經站在南方時,有時還是會有著莫明其妙的優越感。是一再遇見很多南方的ABCDEFG,與他們並行時,是必須安靜的,一點點從他們身上看見人原來的樣子。特別是在他們面前,你的一再自以為是只會顯得愚蠢,你說的話在他們的行動面前只會變成嘴砲,那些你以為很了不起的事情,在他們持續的、默默的做的事情裡,一點都不怎麼樣,面對他們的時候你只能心存敬意。

說到底,寫了那麼多字,好像還是沒有被理清為什麼?。我想著這些在我面前輕聲前進的人,在他們面前,沒有誰高誰低,只有誰需要幫忙,誰需要伸出援手;在他們面前,你看見自己平時有多嘴砲、有多驕傲。或許那只是我神化他們而已,但我想至少學習他們的溫暖、溫柔,沒有什麼不好,跟著他們把自己的放在同一個視線上,好像也開心許多,也得到不少。

M,這麼長一篇,有回應到你嗎?我只是在想你們都不以高姿態對我,不用學歷、年紀、經歷、生命歷程來壓垮我,那是因為我很幸運遇到了你們,我也在想關於階級,每個人不經意的多少有一些階級意識,不小心就會流露出來,我可能也會不小心用階級傷到人,如果我也這樣,妳一定要記得提醒我。謝謝你!(可我突然想起,你那天問我的好像不是這個,可是沒關係,或多或少我的地雷都跟階級意識有關,可能環環相扣著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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